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Oct 24, 2023 09:11 A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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:这几天高考志愿填报陆续结束,对很多人来说,这只是学习的真正开始。今天读库大号发了一篇《 关于选专业这件事,别再互相伤害了 》,聊聊读库作者跨界那些事儿。
大号文章的底稿就来自读库编辑和三位读者作者的访谈,今天在此一并发布。
“医学大神”系列作者朱石生在活动现场
读库:您在《搜神记》里略略提到学医是一种懵懂的选择,但在加拿大女王大学修读计算机学位是个人兴趣,学科跨度很大,这期间有没有一以贯之的动力和追求?
朱石生:我这个经历,大致可以比作一根竹子长在园子里,被园艺师傅拧成了麻花。后来竹子搬家到了山里,没人管,它就放飞自我,把麻花拆了,回到竹子的原状。
我学医那个时段相当于麻花阶段,学计算机那段就是竹子又直起腰了。这么说是因为,就像我在《搜神记》里说的,我小时候没想过学医。我喜欢的是电子。至于这爱好怎么来的,确实是个谜。因为我父亲算是在文化圈里工作,我母亲是医生,父母所学跟电子行业都不沾边,我在这方面也就没什么濡染的机会。说不定这就是基因在作怪,脑子里对物理感兴趣的那几颗细胞天然的比较肥大。
如果非要从外部找原因,或许跟小时候读的书有关。我刚开始能读书的时候,国内大环境比较特别,市面上的书都是领袖著作,那些书咱小孩也看不懂。幸运的是在那之前,我父母曾经买了一些不这么崇高,但我能看懂的书,比如《十万个为什么》,是1961年版的。那套书写得相当不错。
我觉得其中物理篇写得尤其好玩,这让我对物理现象格外感兴趣,初中开始有物理课,我就跟着物理老师转。物理老师也喜欢我,课外带着我玩一些物理学的东西,还带着我做电工,学布线,告诉我如果没电笔,怎么徒手判断电线是不是带电,却不会被电死(警告:读者切勿尝试)。这些经历我觉得很有意思。
那么为什么我后来进的是医学院?因为那是我妈给填的志愿。我上学有点早,接下来因为时局动荡,跟着父母在几个城市里来回转学,最后回到南宁,发现自己跳了一级。这事我至今没想明白是什么原理,反正早先比我高一年级的同学,后来成了我的同班。不管怎样,这事的后果就是,高考的时候我只有十六岁。
而那年刚刚恢复高考,我连啥叫大学都没概念,填志愿的事就由爹妈做主了。我妈是医生,当然觉得医学是个好职业。这不光是从学问的角度说话。那几年过来的人,见过很多被“打倒”的,经历很惨,但当医生的相对安全。毕竟政治再闪亮的人,有病还是得找医生。大概因为这些考虑,我父母一致认为学医不会有错。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进了医学院。
虽然对医学没有天然的兴趣,但我强记能力还凑合,连滚带爬也就毕业了。既然当医生,物理、电子这些兴趣就得放下。后来转行这事,略有点曲折。简单来说就是因为我出国进修心理治疗,在达拉斯看到人家学校里学生玩电脑,各种神奇。当初被抹杀的物理学兴趣瞬间复燃,就像被拧成麻花的竹子解开束缚,嗖一下又窜了出来。
这时候我不再是十六岁,都三十六了,知道遇事怎么查资料。打听了一下,国外上大学比较灵活,填个申请,交点申请费,提供最后几年在校学习的成绩就可以。回国之后我进修拿的奖学金有点富余,够交申请费和落地费,我就跑加拿大的女王大学重新修了个计算机学位,改行当了工程师。
严格地说,这跟我少年时节的梦想不全是一回事。小时候没见过电子计算机,那时梦想的就是自己做收音机。但后来玩的是计算机,倒也没觉得跑偏,因为我特喜欢编程,这方面也天生有点感觉,没事会自己写点小程序玩。
在学校的时候,凡是有需要编程的作业,同学就喜欢跟我拼组做作业,因为他们知道我能写程序。后来当了工程师,时不时需要根据工作需要写个小程序段子,比如远程搜索大量日志,比如实时监控服务器的健康指标,发现问题就往手机发个警报。同事知道了,会把这些小程序拿去用。
后来玩大发了,把我负责的工作内容用程序给整个自动化。这是老板念叨了很多年没能实现梦想,但因为不是额定的工作内容,他一直没给谁安排这个任务。我做之前也没跟他说,就是业余时间自己一块一块给写出来,最后集成组装,测试通过,那天早间汇报说了这个事,老板幸福得几乎晕厥,因为他知道高层最近在琢磨这个事。
行业不景气,需要压缩编制,但工作量不能减少,那么唯一的出路就是尽可能自动化。但这只是高层刚刚吐露的意向,还没具体给出时间预算,没想到我提前把下一个五年计划的指标完成了。你说他幸福不幸福吧。
读库:现在有一种说法,把文科生说成“文傻”,把理科生说成“死理”,您会怎么回应?
朱石生:这事自然属于所谓“刻板印象”(stereotype)的说法。大家应该知道,人类智力结构有很多组分,有逻辑思辨,有音乐感受,有体育技能,有情感反应,这些组分的发育不一定同步,有些人这个组分强一些,那个组分弱一些,但只是相对的强弱,不会有完全的缺失。
所以偏文还是偏理,是个渐变谱系,而不是非黑即白。偏文的人未必没有理科思维。马克思学哲学的,泡澡盆子的时候会阅读数学书“作为消遣”。王小波学商贸的,自己能写文字编辑程序。反过来说,偏理科的人未必就没有情趣。阿西莫夫和费曼都是物理学家,不仅爱玩,文章都写得交关好。
这些是知名的例子。不是说每个人都能有他们那样的业绩,但确实每个人都会兼有文理元素。有偏向不是问题,也不存在说谁比谁高级。能知道自己偏那边,扬长避短就好。如果说有什么需要注意的,就是别自己给自己标一个类型,然后就真的照着这个类型来生活了。或许大家都见过这样的人,比如工作是教语文,他就给自己划了个成分,说我是文傻一族,科学的东西我不懂。于是看到科学话题就绕着走,就算是很浅显的科普文章,他都认定“这东西我肯定看不懂”,于是干脆不去看。
其实他如果真去看,不见得就真的看不懂,至少我认为我写的医学科普,识字的人都能看懂。但有人不是真看不懂,而是上来就先假设自己看不懂,于是拒绝看。如果发生这种事,这不是个能力问题,是个心态问题。如果这能叫做文傻,那是他自己立志做文傻。他若是确实有这个志向,旁人未必有权干涉,但我们不能用这个来证明“文傻”是一种智力缺陷。一个人只要不是铁了心自居文傻,就会发现科学的东西其实很有意思。
所谓“理科男没情趣”,也是同样的局面。费曼是顶级物理学家,但是他会玩得很。爱因斯坦工作累了就拉小提琴。菲尔绍研究细胞学一丝不苟,但结婚的时候,他冒着被逮捕的危险,从维尔茨堡潜回柏林举办婚礼,就因为他太太家在柏林。他觉得太太跟自己定居他乡必然想家,能回柏林办婚礼,对太太多少是个抚慰。
所以理科思维跟人文情怀并不互斥。如果有人表现得像个纯种理科男,为人行事没半点人情味,这就跟那位认定自己读不懂科普文章的“文傻”类似,不是他真的没法讲情理,而是他找了个借口纵容自己不通情理。这跟借酒撒泼的人是一回事。
读库:医学训练和编程学习对您写作“医学大神”有什么具体的启发和帮助?
朱石生:写《医学大神》,或是其他医学科普,曾经学医自然是有直接帮助。五年的系统训练,能让人对医学体系的各个角落都有了解。临时上网搜个关键字,能找到的信息不可能取代这种系统训练。 但五年训练并不说明一个人可以不假思索地下笔写医学话题。
现代医学牵涉的领域实在太广阔,五年的教育只是说对各个领域有个大致印象。如果打算写其中任何一个领域,都必须从零开始,收集这个领域的文献,从教科书到最新论文都需要阅读,才可能写出内容靠谱,又能让非专业人士读懂的东西。
这不是说五年教育没用。当然有用。同样是临时查文献,有专业基础在,就能迅速识别出最有价值的参考文献,而阅读文献的时候,倘若没有当年的训练,那么读一篇专业论文,估计一大半时间都是忙着查医学专业字典,琢磨“核糖体”是什么意思,“卡尔文循环”是什么意思。靠这样的临时抱佛脚,不可能真的弄明白其中的专业内涵。现代医学领域里没有自学成才的医生,就是因为这个。
不过这个问题还有另一个方面需要考量。我在长沙的读者见面会上聊过,离开医学领域十多年,会不会因此写不好医学话题?我自己的体验是,对于写科普,跟专业拉开一定距离,其实是个好事。在专业领域浸淫太深,容易“脱离群众”,因为你的阈值不知不觉提高了,很精深的内容,在你看来属于基本常识,于是阐述之际很容易就往高端发挥。从专业领域的核心区走出来,能更容易把握深浅幅度,于是能在专业知识和非专业读者之间扮演好桥梁的角色。
至于计算机知识,凭直觉,大家可能觉得这跟写作不相干。其实也未必。计算机学科的基本训练是逻辑学。这个专业的必修课之一是离散数学,而离散数学可以说就是用数学符号来研究逻辑关系。大家说到计算机,可能以为那说的就是编程,这虽然并不准确,但就编程来说,写程序的具体笔触,大致就是用逻辑关系来控制事件的行为,因为编程无非都是“如果x,就y,否则就z”。比这更复杂的语句,其实都是这个语句的变体而已。那么程序写得好,逻辑思维自然就比较扎实。
逻辑思维训练不能让一个没有写作经验的人忽然学会写作,但它能让喜欢写作的人写出靠谱的文字。比如,逻辑思维清晰的人,肯定不会写出“语文是一种语言”这样的句子来。毕竟逻辑学的第一步是“明确定义”。
这属于对基本思维能力的强化。具体细节上,计算机知识也有它的助益。科学概念都是在某个领域研究得很深入的知识,要让没有相关背景知识的人快速理解一个专业概念,一个很有帮助的做法是用比喻。但要找到一个恰当的比喻,并不总是这么容易。能做比喻的题材,必须是跟比喻对象有足够的相似性。
而要找到这样的相似性,首先得对比喻本身的属性很了解。我既然在计算机领域有专业训练,需要找比喻的时候,也就多了一个可以取材的仓库。写班廷和胰岛素的时候,谈到当年科学家想了解一个动物器官是负责什么功能。怎么才能了解?他们的做法跟计算机领域的一个做法非常相似,就是用删减法。
在计算机领域,试图弄清楚一段程序是做什么的,可以试着把这段代码从程序里删除,然后再运行程序,看看现在它丢失了什么功能。当年科学家研究动物器官功能,用的也是这个技巧:摘除某个器官,然后观察动物失去了什么功能。借助这样的方法,他们判断出胰腺跟血糖水平的控制有关。这两种操作有类似的原理,但是具体是用不同的实例来展现,这像是同一个研究对象,我们能从两个不同的角度进行观察,这就能看得更清楚,于是能更快地抓住这个研究对象的要素。
读库“建筑史诗”系列作者王南
读库:您能不能回忆下大学选择建筑学的经历和原因?
王南:说来惭愧,选择大学专业时,我完全不知道建筑学为何物,倒是父亲知道清华建筑系为梁思成创办,然后与我小时候一直喜欢的绘画有点关系。我是保送清华,可以任填三个志愿,然而当时完全没按照兴趣爱好填报,而是随大流,第一志愿报了当时最火的国际金融,第二志愿才报建筑(还交了一幅临摹的达·芬奇《自画像》素描,画得挺好),第三志愿也是当时流行的计算机专业。
所幸清华国际金融专业不收保送生,所以得以上了建筑学院,最后又因为读梁思成先生的书,找到了一生所爱——中国建筑史研究,真是幸运!真要好好感谢国际金融专业没收我!
还有,后来上计算机课也发现自己对其完全不感兴趣。所以我选择专业绝对是反面教材,三个志愿有两个都与自己的兴趣、长处浑不相关。现在我一直跟年轻学子说,不论选专业还是择业,一定要找到自己真正热爱(至少是喜欢)的事情,不论最终成就如何,人生的幸福程度应该都会大大提升。
读库:现在有一种说法,把文科生说成“文傻”,把理科生说成“死理”,您会怎么回应?
王南:首先什么文傻、死理都是很难听、很粗鄙的中文,可知当下流行语的文学水准之低下,这本身已经是人文堕落的表现。关于文理分科、偏科的现象本身,过去梁思成先生曾经有一个著名的演讲谈这件事,题目叫“ 半个人的时代”,讲的就是文理专业的划分,使得我们的时代,所有人都好像半个人一样,是极不自然、不健全的状态。
从这方面看,学建筑倒是幸运的,因为是理工与人文,工程与艺术的结合,虽然大众对此专业十分缺乏了解。因此我很高兴遇见老六和读库团队,可以让我通过“建筑史诗”系列,对大众传播关于中西方建筑艺术的基本概念,我想这件事本身就是打破文理专业划分,重塑完整人格的一项事业。
所以,我注意到许多读者都说没想到自己身为一个文科生,或者一个lT男,居然会爱上建筑——其实这本是一个人的常态,却在这半个人的时代变成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了……
读库:您在“建筑史诗”里经常会引用古典音乐,例如《拱尖天堂》目录就像是一部古典乐曲目,还请具体谈谈音乐对您写作的启发和影响。
王南:音乐是从小就喜欢,有一个从流行到摇滚再到古典的喜好转变历程。中学喜欢港台流行歌,觉得四大天王多好,摇滚乐如唐朝、伍佰,简直是洪水猛兽。大学从听伍佰开始,受到摇滚乐醍醐灌顶般的洗礼,最爱唐朝。 读研究生时才开始聆听年轻叛逆时绝不屑听的古典——主要原因是女朋友是钢琴专业的……
这才开启了最广阔而博大精深的音乐世界。艺术是相通的,所以音乐对于学习建筑一般意义上的影响在于感性的熏染。但音乐和建筑又有十分密切的创作上的联系,比如二者皆关乎时空,皆有结构、节奏、韵律、比例、母题及其变化等等,所以才有“建筑是凝固的音乐”之至理名言。
正如我在《拱尖天堂》中所言,中世纪的哥特大教堂,就像西方最伟大的交响乐一样,都是登峰造极的宏篇巨制,二者是最“像”的艺术类型。古典音乐对我写作的最大影响亦在于,贝多芬、勃拉姆斯的宏伟交响乐作品常常激发我立志写出大篇幅的作品。
我至今清楚记得一次现场听勃拉姆斯时,头脑中已在热血沸腾地构思起《规矩方圆,天地之和》一书的构架;“建筑史诗”二十四部的结构更加深受贝多芬影响,比如其三十二首钢琴奏鸣曲,等等。具体到单本书的谋篇布局、起承转合,或者一言以蔽之即“结构”,皆同时受到音乐与建筑艺术的深刻影响,难分伯仲。
《茶书》《侘寂》译者谷泉
读库:您求学阶段为什么会想到去读美术学和艺术史?
谷泉:我本科念的是体育,懵懵懂懂,硕士才改到美术;但硕士阶段没学到东西,三年时间,还是天天打球。转折是读博的时候,我遇到了翟墨老师——他给了我中国最好的美术教育。究竟怎样,我就举一个例子。
二十年前,朱昱做了件惊世骇俗的行为艺术。我问老师怎么看。他说当然反感。过了会儿,他猛地扭头,非常严肃地盯着我,一板一眼,讲:“谷泉,记住,中国艺术走到今天,实在是太艰难了。作为普通人,我们可以有自己的喜好。你不喜欢,就保持沉默。但是作为专业人员,不要用你手中的笔,去阻碍中国人那得之不易的、表达的权力。”
老师离开已经很多年了。我经常想到他的那些话。他没教我多少知识,但传递给我的,却超越知识百倍千倍。是他,将我带到这条山阴道上,让我成为那个能够通过专业,感受荣耀和体验悲凉的人。突然有一天,历史、时代、伟大、卑微……终究在身体里自由穿梭——我被看得真真切切。其它,都不再重要。剩下要做的,无非思考与表达,心无旁骛就好了。
读库:现在有一种说法,把文科生说成“文傻”,把理科生说成“死理”,您会怎么回应?
谷泉:信奉这种说法的人,不仅贬低了现代教育,而且是彻底的功利主义者。他们不会出现在我的世界里。是的,大家看着好像同样生活在此时此地,事实却完全不是。不过,我会坦然接受面前的一片嘈杂,不会因为不符合我的价值观,进而大声斥责。这就是这片大地的底色——混乱着、活泼着,有趣但需要忍耐,自由又节奏不稳。对我们来说,每个人都能够尽情表达,尤其珍贵。所以,我应该不回应吧。
读库:您在读库即将出版《金鱼》《盆景》书中,大量阐发现代生物科技对艺术审美的冲击,可否分享您研读这方面著作对个人写作的启发和影响。
谷泉:我一直坚信,只有现代才可以拯救传统。我去探究金鱼、盆景,这样一些看似非常传统艺术门类的奥妙,并不是要渲染过去的成就,而是想搞清楚它们对于未来的意义。毕竟,如果我们不转换思路的话,盆景是伤害,金鱼乃变态,都是落后的、农业文明的产物,理当淘汰。
但实际上,以现代眼光看,盆景是有生命的、植物的造型艺术,金鱼是有生命的、动物的造型艺术,两者同为有机物艺术(其它所有艺术都是无机物艺术),极具现代意识,是现代西方艺术可望而不可及的伟大创造。出问题的不是它们,是我们——我们没有能力看清它们的价值,并使之现代化,就只有追随别人的艺术,轻蔑自己的艺术。
在某种意义上,它们就是我们,我们也就是它们。再进一步说,未来是不是还有金鱼、盆景,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你我仍然有文化的认同和归属感。哪怕是在火星,我们的内心依旧受到中国文化的滋养,那才是安静、安全、平和且幸福的。
(题图出自顾晓光编选的《因书而在》笔记本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