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Mar 18, 2023 06:04 A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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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京下雨那天,我加班到凌晨三点,脑子一抽不想回家,跑去江边溜达。
民国的电厂,中山码头的灯光,照出朱自清他爹买橘子的背影,我走在这些个地方,忽然见到了周之丹
周之丹就飘在江上,说哟,您这是想跳江?
我揉揉眼,周之丹从江上直接飘过来了,足底不染尘埃,也没留半点影子。
我吓了一跳,说周之丹,你特么变女鬼了?
周之丹就笑,我上次见她笑还是在十三年前,那会儿我刚上高中,她小小一只坐在窗边,风来的时候淡淡一笑,腼腆,乖巧,大眼睛忽闪忽闪,外冷内热,杀人放火。
她拿这点笑当刀,架在了我的脖子上,我没辙,只能天天捧着本书,装作去窗边学习。
偶尔一回头,就见她也躲在书本后笑我。
嘶,我死了。
只可惜我没死多久,学生时代无疾而终的暧昧很快被转校,高考,或者你妈叫你回家吃饭这些事送走了,我死而复生,成了一个大写的,正直的,从没早恋的三好学生。
几年后同学聚会,我又见到周之丹,满脸写着疲惫,全程没吃几口。
中间出来的时候,我看到她在窗边抽烟,目光扑朔迷离,悠远,又破碎。
当然我们也聊了不少,从一怀愁绪,几年离索,聊到三流大学这年头是真特么不好找工作。
周之丹拍拍我的肩,说你不是写东西吗,我相信你,你一定可以的。
没笑,但眉目里七分认真,我依稀能听到自己心口淌过的血,有个小人就那么跳来跳去,说你a上去啊,你怂什么呢,岁月里忘不了的挂怀,再相遇时改不了的赤诚,你凭什么不a上去?
可我还是年轻了。
那会儿我年轻,想的都是约定俗成,是情定终生,是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,我想咱俩在不同的学校,过不同的人生,未来要奔赴不同的城池。
远隔千里,分道扬镳了连朋友都做不成。
所以我只是掏出手机,笑了笑,说来,加个微信吧。
再见面就是如今。
周之丹又笑了,是那种一点都不腼腆,一点都不乖巧的笑,她涂着大红唇,画深色的眼影,笑起来明媚飞扬,又肆无忌惮。
她说是啊,我当女鬼啦。
大冷天的,我心跳加快,快冻僵的身体受不了这刺激,双手一个劲儿抖。
我说陆游那孙子果然爱骗人,他死后元知万事空,看来是没见过你。
周之丹笑得前仰后合,说这么多年,你油嘴滑舌多了。
我摆摆手,说比不上你啊,连物种都变了。
周之丹反而不笑了,她还挺认真,说是啊,我也是当了女鬼才发现女鬼跟女人是完全不同的物种,当女鬼多好啊,想报复就报复,想美艳就美艳,没人让一个女鬼温柔贤惠,女鬼也不用生孩子,真喜欢谁,我一夜飞度镜湖月,吸他两口阳气,说不准他还能爱上我,而我拍拍屁股走了,不留下半点鬼影,多好。
我了然,这是受了几十年的压迫,遭了难。
我说大冷天的,要不去家里坐会儿,顺便让你瞅瞅我还有几分阳气。
周之丹又笑得白衣飘飘,长发乱摇,她说怎么着,你不怕了?
我仔细看了她几眼,叹口气,说没办法,人鬼情未了嘛。
周之丹似笑非笑,说那你可想好了,我杀过人。
我说那更得去了,来我家好好说说,完事我还能当素材写篇稿子,我都多少年不写了,今儿为了你少说得写个万把字,你这不是女鬼,是女神,灵感的缪斯。
周之丹说,滚。
路上我还问周之丹,说你都当鬼了,这妆怎么画的,是要啥特殊材质吗?
周之丹说要屁材质,鬼跟人不一样,什么心理状态就呈现个什么样貌,你觉着我现在好看还是以前好看。
我傻笑,说嘿嘿,都好看。
周之丹的白裙飘起来,踹我一脚,她说余方圆,我都杀人了你怎么还嬉皮笑脸的?
我说那怎么了,世恶道险,谁放过谁,加班猝死的,郁郁而终的,铁链锁死的,这么多无疾而终的,成了女鬼男鬼,还不兴人报复吗?
这也就是我没死,要是今儿我加班到三点,死在长江边上,准叫那狗资本家见识见识什么叫旌旗十万斩狗头。我先招呼上朱元璋的兵,再叫上下西洋的幽灵船,回头联系抵抗英国佬的清军,配上壮烈在码头的抗日同胞,吓也特么吓死他。
周之丹想笑,终究没笑,一路上都低着头,跟我进了家。我回头偷偷看过她,就像很多年前在高中的窗前,只是她眼底仍旧染着霜,没有那无边无际的笑。
进了门,我叹口气,觉着心底也落了霜。
我递给周之丹一根烟,她看智障一样看着我。
那我自己抽。
点了三四次,火星刚冒起来就灭了,一股阴风飕飕的,死活不散。
我丢了烟,说周之丹你这就没意思了啊。
周之丹笑得可爱,说我抽不到,也偏不叫你抽。
她这么一笑我也不想抽烟了,就看着她傻乐,周之丹翻个白眼,说我人都死了,之前怎么不见你找我呢?
我不乐了,扎心了,我又特么想抽烟了。
周之丹还不让我抽。
我把头发抓成个鸡窝,说到底怎么回事啊?
其实老周的故事说来也简单,无非是当年跟我眉来眼去,被不知道哪个傻逼告诉了她爹,她爹向来脑残,直接带她转校了,这姑娘自小被教育要温柔,要贤惠,受了气不能闹,爹妈从没害你的心,所以成绩再好高考也不能出省,找工作也不能离开家乡,否则你爹就要跟你断绝关系,你母亲就以泪洗面,说怕你一个人在外面太危险,你得理解你爹妈啊。
就这么着,周之丹在老家相亲生女
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,其实坟墓就是坟墓,有爱情还有希望揭棺而起,把坟墓给掀翻了,说爱情无所不能,足以对抗婚姻的异化。
显然,周之丹跟她相亲对象没啥爱情,就是搭伙过日子。
所以比起她对象,女儿更让周之丹喜欢,不过之后她也没那么喜欢了。
有了女儿之后她就不能出门,不能工作,天天围着女儿转,对象回家倒头就睡,过年的时候坐外边吹逼,喝酒,哈哈大笑,她抱着女儿哄睡,孩子哇哇大哭,只有背后的肌肉与肱二头肌的酸痛来提醒她,她还活着。
更离谱的是,女儿后来生了病,还特么全家人都来怪她。
没疯,就是周之丹心理素质强大。
只是周之丹没疯,女儿终究也没救回来,治病要的钱很多,她对象不愿出,就天天躲着不回家,把同事躲成了情人,躲到女儿病死才回来。
我说他竟然还有脸回来。
周之丹满脸嘲讽,说他为什么没脸回来,我要跟他离婚,他大爷的还有冷静期,我不想冷静都不行,我妈比我还冷静,她说传出去不好听,闹起来也不好看,你总得为你以后的人生考虑。我爸叫人把他打了一顿,回头告诉我,说他不敢再犯了,你回去跟他好好过,离就不用离了。
我又开了瓶酒,吨吨吨。
周之丹瞄了我一眼,说俗吧?
我说俗,大姐,这故事前几十年就写烂了,你这人设怎么千百年没变过啊?
周之丹笑得张牙舞爪,说女鬼害人,也是千百年没变的套路,你就不怕?
我灌下口酒,俩眼有点泛红,我说你都不怕当女人,我还怕什么女鬼?
周之丹不笑了,周之丹薅过我手里的酒,吨吨吨灌进介乎虚无与真实之间的飘飘白衣里,然后酒气蒸腾而起,我跟一只女鬼醉倒在月租三千二的小房子里。
醒来之后,周之丹已经不见了。
我以为我做了一场梦,梦里有个陈年的姑娘来过我身旁,姑娘变成了女鬼,我也不知她吸没吸的阳气。
也可能我没啥阳气了,早些年还对写东西成名有点奢望,说自己看不到出头之日,挣扎在黎明之前,现如今连挣扎都没了。
就纯凭文字上的一点技巧讨生活。
人说女鬼好上进京赶考的书生,乃是书生憧憬着,洋溢着,学富五车还是七八车无所谓,重要的是人家有奔头,有奔头,就有阳气。
我没阳气,我连起床都是被甲方电话吵醒的。
甲方是个做葡萄酒的公司,昨天晚上说活儿很急,我连夜给他写广告,我写玉碗盛来琥珀香,这会儿他打电话,说你这什么玩意儿,我们老总给你个开头,你照着这感觉写。
我说成成成,您讲。
那人说,葡萄是个宝,喝了都说好,这感觉稳了吗?
我:……
我说这个感觉儿吧,也不是不好,主要是我不太适合这个方向。
那人就笑,嗤笑,嘲笑,居高临下的笑,他说事儿还挺多,你们不专业吗?
于是我又想起来,我已经不再二十岁了,不再可以天马行空,不再能任意西东,我特么眼瞅着就三十了,一无所有,一穷二白,除了个剥削我的老板,屁都没有。
成吧,我说写,葡萄可不是个宝嘛,葡萄可太宝了。
那人说这就对了。
回头老板给我发消息,说这个客户跟以前不太一样,但人家给钱多,这次你能拿一千五。
是挺多的,改三天,能换一千五,贼值。
但我就觉得,这样的生活就窒息,就荒芜,就随便来个人都能蹂躏你,你还没得躺平了,笑嘻嘻的,说谢谢您嘞,爷您下次再来。
我又想周之丹了。
我想说周之丹,都怪你,你要是当年不说相信我,没人理我我就不写文了,早上两年班,现在高低也能当个中层。
周之丹要是真在,得像高启强那么笑,说是我耽误你了啊。
我就说可不是嘛,照理说你得以身相许,可我大度,没去找你。
我踏马为什么没去找你呢?
这天我实在写不进稿子,我翻开同学录,重新下载了企鹅,找一个又一个的老同学,去打听拼凑周之丹的人生。
六个小时之后,我得出了一个答案。
我昨晚是真的见到鬼了。
周之丹并没有像我侥幸以为的,还好好地活着,幸福地活着,还能在知道我打听她的时候跳出来,反手问我你干嘛呢,怂不怂呀。
没有,都没有,她是真的死了。
据说她死的那天繁星高悬,到处都是蚊子,她说蚊子太多了,家里人说你忍忍就过去了,太晚了,明天去买蚊香。
周之丹就忽然哭起来,一点儿声音没有,跟她遭遇生活中任何不公时一样。
接着穿白色的睡衣,悄默声爬到了楼顶,也没人知道她什么时候上去的,所以也没人知道她看了多久的星星与月亮,只知道她把所有的愤怒与痛苦,都化作砰得一声。
这人间是真踏马苦啊,比起周之丹,我永远都算幸福的。
扣上电脑,还是不想写稿。
我又溜达到江边,这小区贵是贵了点,装修也贼特么土,但架不住人家有地暖,离江边还贼近,非常适合我这种大冷天自虐以追求活着的真切体验的失败者。
夕阳也没有,南京还特么在下雨。
又淋了会儿雨,吹了阵风,我一抬头,才发现边上那民国电厂的墙上有字。
那字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刻在那的,好像是我一抬头的瞬间它才出现,当我移开目光的时候它又悄然消失。
这些字还会自动刷新,自动翻页,这么反科学的事,我当然知道是周之丹。
周之丹说,没吸你阳气,这辈子咱俩就到这吧,没开端也没纠缠,也是不好不坏的结局。你是什么样的人,我清楚,你几个片刻的回眸,好似也明白我。或许就是因为我们没开端也没纠缠,有时候隔岸观火,总容易看明白,真离近了,反而不清不楚。
我想彻底消亡之前,有人清楚过我。
余方圆,我还是那句话,我相信你,你要一直一直写下去,你一定会出头的。
你会用你的文字遨游在天上,在虚无之间,在人与鬼的界限里,在无垠的空间与时间的缝隙之中,当我哪天再一次于消亡中见到你,我一定会拥抱你。
只可惜我没法子看清这个过程。
我记得很多年前你写过一个故事,你说假如时间与空间交织,人们的老去不是因为时光流逝,而是因为空间上多走了一千米。
你写一个姑娘,还用了我的名字,你说你喜欢那个姑娘,可你们异地恋了。
北京跟伦敦,隔着十万八千里,你们要再相见,就要走到白头,就会走到一半,便垂垂老矣,随时可能死去。
其实我们又何尝不是?
我们困在周遭的生活里,困在三点一线的人生中,我们在这里面老去,我们本应该顶着满头白发去见一些早该去见的人,做些早该去做的事。
但我们终究没有。
不像你的故事,割舍五十年命数,抛却此生的繁华,就为了见一个存在于回忆里的人。
那不生活,那不现实,那也不成熟。
可我很喜欢。
你要记得,我是个女鬼,一个女鬼很喜欢的故事,你就不能不把它写下去。
多少蹉跎与跌宕,多少敷衍与坎坷,多少忘记的勇气,多少错过的青春,你都要记得一清二楚,无论多么痛苦都要一清二楚。
你要记得,然后写出来。
余方圆,我相信你,就像相信人会死,鬼会活,你一定要写下去,你无法辜负一个我一个女鬼这么相信你。
我走啦,别想我,你再也见不到我啦。
这些文字一点点褪去了,取而代之的,是一个潦草的,血红的,非常不专业的笑脸。
我特么哭得像条狗。
窝在那,就在江边,我连想是不是跳下去就能见到周之丹的念头都没有,我就在那哭。
人总是自私的,后来我才发现,那会儿我哭的不是周之丹,是哭一个十年间没有得到安慰的自己,三十年间没得到过无条件信任,无条件激赏的自己。
当我发现自己这一点之后,我越发不能原谅自己。
其实这终究是一种道德感在作祟,我得到了某种安慰,却不能给对方以确定的回报,那就是我欠了她的恩。
我要报这个女鬼的恩。
至于我爱不爱她,是不是想她,我从没认真考虑过。
有时候我也在想,妈的新世纪的人是挺无聊的,从来用浪荡与木讷来应付深情,用跳脱与玩笑来掩盖严肃,等发现自己真深情真在意,什么都已来不及。
我开始穷尽一切办法去找周之丹。
网上被人骗过钱,我才想起来要找点认识的朋友。
这年头,朋友都是稀罕物,能有这种民俗学者一类的朋友,那更是稀罕中的稀罕。
我当然也没有。
只是我翻遍了通讯录,终究是想起一个早已在网上凉透了的唐姓朋友,他曾经写过自己有一朋友,绰号叫特么道士,还是个货真价实的道士。
我厚着脸皮,说爹,给个联系方式,有事。
就这样,我认识了桃道士。
据说桃道士之所以叫桃道士,渊源很深,首先是他抓周的时候抓了一把桃木剑,后来跟人打赌世上的灵异事件,发现只有特么自己能见到,愿赌不服输,休学当了道士,致力于沟通人鬼两界,打造和谐建康的人鬼社会。
桃道士说,你这位鬼颜知己,怕是要凉。
我说什么是凉,都成鬼了还能凉吗,是魂飞魄散还是啥?
桃道士摆摆手,说你得相信科学,相信物质守恒,鬼死了之后不能平白消失,人家就是变得没有思绪也没有回忆,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也不知道自己是谁,浑浑噩噩,游荡在天地之间而已。
我说那特么不就是人吗?
桃道士一拍大腿,说施主你慧根高啊,鬼死了当然要投胎为人。
这会儿我比较焦躁,说你特么给个准话,到底能不能找到周之丹?
桃道士摇摇头,说难办,难办得很。
周之丹以为当了女鬼,就能多痛快,多洒脱,多挣脱红尘里的某些束缚,那实在是想多了。她当然不必温柔了,不必贤惠了,因为她作为一只女鬼,也没能力生崽,所以她唯一的价值,就是被当做勾引书生的供料。
几千年里,女鬼要么是当聂小倩,要么是当喊冤的工具人。
鬼差全特么是男的,就一孟婆,凭自己从不泄密的技术手段,才成功跻身管理层。
周之丹她凭什么例外?
更何况她还害了人,正经的鬼差之路就更走不通,这会儿要么当什么大鬼聚敛阳气的工具,要么被阎罗抓了,准备丢去忘川河
我问他忘川河是干嘛的?
桃道士说,洗孤魂野鬼咯,这辈子洗得形神俱灭,方便日后投胎转世。
我说桃道士,有没有什么法子,让她就不重新做人,让她就做只无拘无束的女鬼。
桃道士说,你在想屁吃。
我退而求其次,说至少在我有生之年,能救她一次,能让她再无拘无束几个时辰。
桃道士上下打量着我,说你图什么啊,人已经死了,女鬼的生命漫长无边际,你救得了她这一次,也救不了她下一次。
我想了半天,说她相信我,她那么的相信我,从没有人那么相信我,我得报恩。
老唐就在旁边,嗤笑,说放屁,你踏马就是爱她。
我懒得理他,我直直盯着桃道士,我说这辈子我没有其他,我就有一支笔,天下寂寥空阔,没人见过我这支笔,就周之丹见到了,她说我这只笔是金子做的,我心里就闪着金光。
我想让周之丹活,真真切切的活。
这会儿我忽然想到了很多很多年前。
那时我才上高中,上高中的时候阳光永远灿烂,即使你心情跌宕,阳光也不过是破碎支离的晚霞,终究跟黑暗没半点关系。
周之丹转校的那个假期里,我还在沉浸于自己的晚霞。
我闲着没事非要在心里给爱情与梦想分高低,仿佛非如此不足以证明谁才是更重要的。
我想:周之丹真要哪天脑抽,不让我写东西了,那我就不喜欢她了。
这么一想,我还觉得自己的喜欢贼不纯粹,贼卑劣,偷偷喝了一大罐啤酒,
同样的那天,周之丹被她爹逼着转学,她没敢吭声,大晚上,躲在被子里哭,肝肠寸断。
我都不知道我凭什么能戏这么多。
很多年以后,我才真踏马觉得,你是个男的,能这么一路就为自己想要的方向追下去,没有任何阻力,你天生就何不食肉糜
只可惜十六岁的我啊,偏偏不懂这个道理。
她走了,我也就没去追索。
如今我一无所有,没有梦想也没有爱情,空荡荡的胸膛里跳出烧光自己的火。
我说是不是我死了,也能见到周之丹?
老唐伸手,说你可打住吧,至于吗?
我说是不至于,但人生不智障几回,活得也太不真切了。
老唐没辙,去看桃道士,桃道士也在那啃手指头,啃了半天一叹气,说这样吧,我先送你去大妖老鬼出没的地方找找,实在没信儿,再开门送你去趟阴间。
我笑逐颜开。
那几年里,我跑遍了大江南北的破庙,老林,也遇见了几个女鬼,可惜都不是她。
这些女鬼笑着,媚着,我说你先等会儿,你们有没有一个叫周之丹的同行,我得找她。
女鬼说,哟,是个痴情种子?
我说哪能呢,其实是为了躲甲方,葡萄是个宝太难写了。
女鬼没笑我,她就那么看了我几秒,然后说你走吧,我没听过这个名字,希望以后你能找到她。
我说你不吸点阳气?回去好交差吗?
女鬼也烦,摆摆手赶我走,说就是个KPI的事,没了你我多找两个贪色的狗男人一样。
我说那你天天只能这么笑,还媚,是不是比当人还累?
女鬼笑了,说我是鬼啊,鬼轻飘飘的,哪有累的感觉呢?
我伸了个大拇指,我说这些办公楼里就不该请人,还是得请鬼,007没日没夜,还不用开五险一金。
走出这间破庙的时候,风里幽幽传来一声叹:谁不累呢……
原来这特么就叫生死疲劳
这些女鬼都很有意思,东北老林子的女鬼爱唠嗑,大半夜的扯着不让我走,掏出把瓜子假装在磕,非听我讲跟周之丹有什么故事。
还有的女鬼满怀忧虑,说你就算找到了周之丹,你怎么解救她呢?这些大妖老鬼吃了上百年的阳气,不仅延年益寿,还法力高深,说移山填海,你就被埋在砂砾里。
我说不知道,先找再说。
可惜找不到。
回南京后,桃道士给我开的阴阳眼还没凉透,我也能见到家附近游荡的野鬼,成群结队的陈年老鬼,我坐在他们身边,听他们唠《南京条约》,听他们说下西洋的风浪,明军跟清兵有时候会打起来,脑袋掉了我就给他们指着位置,让他们找回来接上。
他们跟我喝酒,都是周之丹那喝法,弄得满江都是酒气。
还有位老鬼,是南京这片的鬼王,他说江边上鬼子把我们都绑了,要排队射杀,老子不服,跟人约好了,要撞开一条路,我大喊三声夺枪,片刻后江边全是夺枪二字,喊声连成一片。
那死于大屠杀的老鬼笑了笑,嘿的一声,说当初老子干翻了他们一中队长。
这是真事,大屠杀里的反抗壮烈悲慨,我抱拳,倒酒,说失敬失敬。
老鬼抽了抽鼻子,说失敬个屁,还是叫人都给突突在江边了,滚滚长江东逝水,都是流不尽的英雄血。
我说那你们怎么不去阴间,不投胎吗?
老鬼拍拍我肩膀,说你不懂,阴间那破地方,封建残余太多,层层剥削我们的阳气,用我们的念想炼成丹药,让十殿阎罗多拥有些活人的体验。
“阴间不能久待,我偶尔过去转转,还是得回来。”
我说那没人来抓你们?
老鬼又嘿嘿两笑,说这边有我的纪念馆,北边还有我的纪念碑,人间香火祭奠,阴间就没法闹大了来抓。
我点点头,说那没多少香火的,是不是就很容易被抓?
老鬼打量着我,说你这是有朋友死了?
我说是,过会儿我再下去看看,要是她真在下边遭难,怎么也得帮帮忙。
老鬼说,你觉得值?
我笑了,说没想,就觉着不去不行,我不去好几次了,这次怎么都得去。
老鬼说那你等会儿。
我见到老鬼去了阅江楼边上,寻了个窝在角落里的明朝鬼兵,那鬼兵戴个草帽遮着脸,以往就窝在那,抱着他的刀,一动不动。
也不知老鬼跟他说了什么,他把刀给了老鬼。
老鬼又给了我。
老鬼说,送你把刀,送你一程。
老鬼笑起来,他一挥手我就见到一片血雨落下来,再抬头已换了人间。
昏黄的苍穹上血雨砸落,汇聚到我脚边的一条溪流里。
顺着溪流一直走,我见到河里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,这些脸看不出喜怒,也看不出疲惫与摧残,就突出一个轻柔,一个空白,你想往这张脸上写什么都成,你想把它捏成什么样子它就会变成什么样子。
我明白,这就是桃道士说的忘川了。
河边还有个鬼差,见了我眼睛一亮,说哟,兄弟刚死啊,怎么没个引路的人啊?
我抬头,觉着这鬼差有点眼熟。
鬼差贼热情,勾肩搭背,说兄弟你这一身的阳气,死的时候执念深重啊,一会儿去转轮王那兑成阳币,回头我给你介绍几个好地方。
我猜这大概就是老鬼说的剥削,你消耗尽你的热情,你的理想,你的青春,这些最好的东西被阎罗判官们美滋滋享用了,再发给你微不足道的货币。
我说不兑阳气,就这么在阴间活着,成吗?
鬼差的脸一下冷起来,他说兄弟,你初来乍到,可能搞不清状况,阎罗王听过吧?我都是给大人物当差的,也不是我要你的阳气,是阎罗要你的阳气,你说不兑就不兑吗?
鬼差一指远处,说去年我女人下来,那臭婊子当了鬼还吓我,是,把我给吓死了,可她想不到我死后升得快呀,我把她又抓来阴间,她还斜着眼瞅我,非不配合,就不把阳气给我。兄弟,你知不知道她什么下场?
我眯起眼,忽然知道这人为什么眼熟了。
鬼差还喋喋不休,说那边有个专门放这些孤魂野鬼的楼,一般来说是丢忘川河里,偶尔也有些人被留下来做些脏活累活。那臭婊子干完活,我就送他去火山地狱,哥们我有关系,送她去火里烤,每天一个小时,看她什么时候叫我爹。
我说,那就是你说的好地方?
鬼差笑了,说可不是嘛,鬼不比人,没那么多肉体体验,讲究的就是一个灵,就是精神上的爽,以前我都不知道,看人受罪这么爽。
我抬脚就往那边走。
鬼差追过来,说你别急啊,你先跟我去转轮王那,这都是业绩。
我没理他,还是大步往前走。
鬼差急了,蹭一下窜到我前边,我盯着他,眼里冷冰冰的,我说你抓来的女人,是不是叫周之丹?
鬼差一懵,说你怎么知道?
废话,我在找周之丹资料的时候,还真见过这狗东西,人模人样,竟然还能当人丈夫。
趁鬼差懵着,我大步朝那栋红楼跑去。
阴间刮起阴风,吹起我一年没剪的乱发,我也不知怎么就到了此地,我总觉得我一回头还该是正常的生活,成熟的社畜,甲方的葡萄留在半夜的电脑里。
但大风就这么吹起来了。
我放肆地奔跑,去找一个姑娘。
鬼差追不上我,便捏决卷起忘川河里的丈高大浪,要来挡我。
我提着刀,这把刀忽然变得有万钧重,我立在河里稳如泰山,抬脚走的时候这把刀又推着我奋力向前。
大浪落下的时候,我来到红楼门前。
我推开门,就见到了周之丹。
周之丹跟上次见我时一样,妆容没半点变化,还是深深的眼影大红唇,没那些个讨喜的乖巧与温柔的怜爱。
我笑了,说哟,你这心态不错啊,火山没把你烤熟?
周之丹瞠目结舌,说你怎么来的?
我笑得越发灿烂,我说因为你留言写得不对,隔岸观火,怎么能看得明白呢?你得被火烧,一起烧,才知道火里究竟是怎么疼,怎么辗转。
周之丹说,别放屁了,你来干嘛啊。
我笑得嘴角都快扯耳垂了,我大声说,我本来也不知道我是要干嘛的,可我见到你这一面我就知道啦,我就是要来告诉你,谁跟你没开端也不纠缠啊……
周之丹,我爱你。
上穷碧落下黄泉,我也要见你,跟你说这句迟到的爱你。
周之丹笑出两颗泪,说余方圆,你有病啊。
背后响起一层层的脚步声,鬼差引动忘川河水当然也引来了阴间的大人物,像什么判官与阎罗,都在几个弹指,两三句话的功夫里到了门前。
鬼差弯着腰,屁股朝外撅,脸上堆满了笑,绽开满脸的菊花。
我啧啧称奇,走到周之丹身边,她还被铁链锁着,我说你看,当狗当得多专业。
周之丹说,以前他还收敛点,变鬼之后,就放飞自我了。
我点点头,说等会儿我帮你把铁链劈了。
周之丹翻个白眼,说废那劲呢,还不得被这群大人物锁起来?
我说那也是劈开过,能得一寸光阴的无拘无束,就有一寸光阴在自己手中。
周之丹歪着头,看我,满眼的笑,说挺好哒。
其实我俩说话的时候,门前的判官与阎罗也没闲着,判官在那吆喝,说你一个活人,擅自闯入阴间是大罪,不留下一身阳气就别想走了。
鬼差:别想走了!
阎罗咳了两声,判官瞅见了我手里的刀,眉头一跳。
判官又说,但念你初犯,可以网开一面,你已经说完该说的话,见完该见的人,现在走还来得及。
鬼差几乎要跳起来,说凭啥啊?
阎罗又瞅了眼鬼差。
判官心领神会,说这人滥用私刑,本官替你料理了他,再不走,阴气浸染,你就走不成了。
鬼差:???
鬼差想直起腰来问问,为什么要料理我啊,怎么叫料理我啊。
但他又不敢直起腰,只好又把笑堆起来,说两位大人,是小人错了,念在小人也是初犯……
鬼差话还没说完,就发现自己出不了声了。
他一抬头,见到判官手里提起笔,正往他的头顶轻轻一勾。
鬼差脑海中闪过无数杂乱的念头,种种情绪冲刷而过,顷刻间鬼影乱摇,无声炸开,化作一缕黑烟,散去了畜生道不提。
周之丹和我也终究不能装作没看见了。
我摸摸鼻子,说好大的官威啊。
阎罗站出来,严肃脸,说这不是官威,这是祖宗的劝告,人鬼毕竟有别,生死终究殊途,人间还有那么多你的梦,你的亲友,你还这么年轻,趁现在你还没犯下大错,没有干扰阴间的秩序,回头吧,还来得及。
判官适时补充:否则身死魂灭,你同样一无所有。
周之丹也推我一把,说行啦,我知道你爱我啦,快走吧。
我回头冲她挑眉,说你是不是对爱这个字有什么误解?我都爱你了,岂能就看你被锁在这里,又或者被丢进忘川河里,变成那些任人摆布的脸?
周之丹叹口气,说那你能干什么呢,除了把自己也搭上,还有什么意义?
我笑了,说没意义啊,可我总不能隔岸观火,我偏要跳进来。
周之丹见我笑,终于也笑了,她点点我的脑门,说那你可爱的够幼稚的。
阎罗受不了了,他说你真当阴间的规矩是摆设?
我还在看周之丹,多看阎罗一眼我都觉着亏,我看着周之丹说:“阴间的规矩是不是摆设,要看这规矩是谁的规矩,如果一个规矩只能让十殿阎王与判官无常延年益寿,法力高深,无论人鬼全是你们的垫脚石,那些璀璨的,执著的,火一般的美好都被你们悄悄夺取,那这样的规矩一定会有人来打破。”
判官大喊,说你不要执迷不悟!
阎罗森然,说人间的好日子,你真就割舍了?
周之丹笑嘻嘻的,说你们这么劝没用的,他就是喜欢执迷不悟。
我扬声大笑,笑声里闪过我扑街的梦,走不出的黎明,遥远的房价和夜以继日的写字楼,这些东西是判官与阎罗,是勾销我青春与炙热的一切。
我对这一切说,既然来此一趟,且看我有一刀。
那把刀在此时被我拔出鞘来,阎罗的脸色变了,判官也高呼一声不好,我见到刀光里有朱元璋的兵,下西洋的幽灵船,抵抗英国佬的清军,还有码头边高喊夺枪的抗日英烈,他们的呼吸与呐喊都在这刀光里,一刀泯灭了生与死的界限,掀起黄泉里万丈高的滔天大浪。
我听见老鬼嬉皮笑脸,说弟兄们,又来闹地府咯。
此去泉台招旧部,旌旗十万斩阎罗
人间没有阎罗可斩,但我从此心中多了一把刀。
周之丹就是我的刀,老鬼这些朋友就是我的刀,疲惫的生活之外,是生死之上的浪漫。
后来我才知道,借我刀的人是明末一侠客,四处救人最终无果,他跟老鬼这群人时不时就跑地府闹一闹,逼地府不能横征暴敛。
周之丹那事过去后,地府直接放弃用阳气兑阳币了。
不过也没好到哪去,周之丹说地府也开始搞公司了,口号喊得震天响,新死一人到了阴间,都能看到大长的条幅,说开启第二人生,重启辉煌之路。
还真骗了不少人重燃阳气,没日没夜给地府干活。
我笑起来,说行吧,多少也算点进步。
其实人鬼殊途这话也没错,老周没香火,我在人间也没法天天跟周之丹厮混,我一活人更不可能住黄泉里。
所以磕磕绊绊几十年,我终于死透了,才又来到阴间。
走过奈何桥,忽然发现周之丹在这里卖汤。
我:???
周之丹笑嘻嘻的,说孟婆开连锁了,好些女同胞都是孟婆,现在忘川河畔都是我们的人,鬼差再想把我们排除在外,就不好办了。
那我还能说什么,我舀了勺汤,说走个后门呗,别给我喝了。
周之丹说那不行,投胎都得喝。
我失笑,说我投个毛线胎,我就在这,你在哪我在哪,不走啦。
周之丹瞅着我,瞅我半天,瞅得我头皮发麻,她嫣然一笑,昏黑的阴间忽然就洒满了乱七八糟的阳光。
周之丹说,我也爱你。
完。